美麗與怪誕
「藝術不只是媚態和美貌。」
Käthe Kollwitz
「為何會將美麗和怪誕視為對立 ?」
西山瑞貴
第一眼看西山瑞貴(Mizuki Nishiyama)的作品感覺是怪異、扭曲、帶有強烈的視覺衝擊和刺激感。她的作品在顏色使用上往往非常大膽,例如大量鮮艷濃烈的紅色滲透在畫布上每一條紋路,加上粗糙直率的線條,恍如一片紅海,抽象且富有辨識性的表現主義特徵令人印象深刻。而畫作上的顏料轉換和筆觸的力度不但帶來強烈不一的變化,畫面上勾勒出的痕跡不但蘊藏了許多內化情緒,同時呈現了內容上的多樣性,是一種有關於自身和人性上的脆弱性。而更令人為之注目的,是作品上散發出她對生命的敏銳度、對社會規範的微妙隱喻,及對藝術探索上的珍視。
一種純粹、直接、坦蕩的表現力
最新的創作系列「 YEARN 」中怪誕的形象和扭曲重疊的肢體表現充滿壓抑和窒息感,彷彿承載着許多來自內心深處的混亂和吶喊,作品上一種狂野不羈的激情呈現出藝術家渴望想要更多的突破和啟發。從小長大穿梭於日本、香港、意大利和紐約,獨特的多元文化底蘊使她不但深受多種藝術和語言的影響。 而這些截然不同的生活經驗,更使她對社會、群體、主體性、人性、生命之間同時有著宏觀和微觀的洞察力。
「藝術是可以很個人化及富有主觀性,我試圖通過我的繪畫形式、線條和顏色來講述這些事情。但同時我認為我是需要了解並成為社會的一部分,這是不能脫節的。」
《Eros in Between》靈感來源於 Anne Carson 的《Eros the Bittersweet》「她談及到人性的極端以及社會所建構出來的規範,但現實上,人是遊走並介乎於中間,不是非黑即白。」加上一直以來都喜歡閱讀和研究各式各樣的文化,Mizuki 直言作品至今受到不少東方和西方的藝術、哲學、文學所啟發。例如上述 Anne 所提及到痛苦和快樂是可以共存,並探討人們對控制生活的多變性的接受與抗拒;藝術風格則吸收了東方日本流派的傳統和嚴肅,以及德國表現主義的反傳統色彩。但事實上 ,Mizuki 的作品卻不拘泥於任何一個繪畫流派或哲學理念,而是自然而然地把內心世界和自我意識恰當地融合到每一幅作品裏面,其創作和思考亦是一個 Bittersweet,苦樂參半的過程。她這種直接、坦蕩呈現自己的繪畫風格,描繪出的是一份又一份對生命的執著,打破被媒介束縛的一種純粹表現力。
繪畫 生命中的良藥
喜歡發掘自我的藝術家很多,但好像 Mizuki 這樣不懼怕真實的自己,並且嘗試撕開身上的「傷口」,不停挖掘內裏每一處神經的藝術家實屬少見。疼痛可以很深層,這種感知亦未必能一一用言語表述。「我意識到創傷、焦慮、不這些事情是很直接的,我想觸碰和看清楚裏面到底是怎樣。」她過往的經歷,故鄉、家族、社會所帶來的性別定型,往往令她不斷思考生命的本質和過程。通過不能擺脫的女性身份,她直接以這個角度從中了解更多社會上的事情。
關節,是她的作品裏頭的一個特色,人體關節可以移動的幅度和位置有限, Mizuki 的畫作上有很多扭曲、顛倒、斷成兩節的四肢形態。「這種透過肢體呈現的重量感和身體的反應是相當具侵略性,我希望他們為觀眾帶來刺激性。」作品《Sitting, Waiting》繪畫的是一名處於「正座」姿態的女性,「正座」意指跪坐,是日本的一種傳統席地坐姿,從膝蓋到腳尖都需要緊貼在地板,雙手放在膝蓋上,同時背部必須挺直。但這樣看上去端莊的姿態卻是不符合人體形態,長久下來膝蓋會感到麻痹和疼痛,而作為日本人的Mizuki自然也曾感受過傳統儀態之苦。反觀畫中女性,正襟危坐,然而鮮艷剛烈的色彩和強硬有力的筆觸流露出的是一種無聲吶喊,「這幅畫在字面意義上看的順從和服從,但內心同時是混亂,想要突破和擺脫。」畫中女性的面部透過顏料營造出的束縛感,透露著困惑,同時蘊藏想要解放受壓抑的身心的強烈欲望。
「和文字不一樣,繪畫是最誠實的事情。我隱藏不了自己,亦無法隱藏對現實的觸感和真實性,所有東西都變得直觀,同時我意識到我變得更人性化。」
而這種剖析內在思想和自我意識,繼而將它們轉化成為藝術的形態,可能這就是她如何和「傷口」相處和療癒的方式,可能那些表現纏繞、扭動和狂亂就是她的情緒,可能藝術就是她的良藥。
並非顛覆過去,而是觀照當下豐富未來
許多時候觀看藝術作品,面對環繞女性主義為議題的創作內容很容易令人覺得片面,原因是現代化的社會規範已經不如以往,性別(gender)只是其中一層單一、狹窄又簡化的表象,拋棄那些約定俗成,其可以探討的內容理應更廣泛和深化,中間可以牽涉的包括傳統、種族、階級、人性等等。相形之下,比起批判和質疑舊日父權體制下對女性的掣肘,反思、重塑和挑戰性別所意味的階級觀念和人性的本質,成為了一個嶄新並具吸引力的創作方向和生命思考。而將以上的所思所想,混合歷史、文化、個人經歷和感受,把它們一同分解、重建、疊加及帶回到現實生活上,成為了 Mizuki 最獨特的創作語言。
一路以來的創作,她一直強調個人對當下和生命本質上的思辯,是一種圍繞着生命為主軸探索的自我催化和檢視。毫無疑問,她的創作並非顛覆了過去的種種規範或想法,反而是結合了對舊有體制的反思和文化上的傳統性,更像是豐富了人們對上述議題的思維模式。作品上時常出現的女性裸體並非如惜日藝術題材中所象徵的愛慾、罪惡和死亡,更多的是一個「人」本質上所受到的生命歷練,揭露了更多的是人對「生」最隱藏、最深層的需求,抓住人類的脆弱性和親密度。
「藝術應該抓住並粉碎人心。」 Käthe Kollwitz 在 1920 年的日記中寫道。
Mizuki 的作品總讓人想起 Käthe Kollwitz,以繪畫作為整個人生經歷的一重要部份,「我只是把我的身體當作一個軀殼,一個容器。」比起擺脫客觀受定形的現實,還不如擁抱當下,展示真實展示在痛苦中的不朽,尋找一份與別不同的生命力。
Interview, Text and Photo by Panda C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