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溢於主流的開放藝術
乍眼看像是在霧中前行的作品,回頭對望卻又清晰可見。
第一次看陳浩泓 Herman 的作品是在上年年末 Para:site 所策劃的「貴腐」聯展:一幅經 photoshop 編輯合成的印刷圖像、一塊懸垂著的白布、一面鏡子,就這樣簡單的放置在展場裏的一間獨立房間中。啊對了!還有一雙雙透過投影器照向鏡中,再反射到天花和牆壁上方角落的眼睛(單頻錄像)。只要把這幾個線索點連在一起後,房間裏頃刻之間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空間,而觀者正正站於其中。說 Herman 的作品帶有「線索」毫不誇張,隱藏在當中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層的想法、媒材的運用和詮釋會慢慢地逐步浮現,然後串成連貫的探究社會的敘事:生活源於自己還是社會?社會給予的價值等同於個人價值?非社會價值而生活的方式又是什麼?
開放藝術 一種藝術上的可想像的共同體
作為一個新生代藝術家,他的作品不多只有數件,卻發人深思,每每回想也感到意猶未盡,相信是因為作品總能闡明一些和生活、社會相當接近卻又忽略了的細枝末節。在筆者看來,《未完之路》(2021)這件作品在「貴腐」中顯得份外獨特,除了視覺上清晰乾淨、靈巧地運用物料所帶來的柔美感外,更吸引人的是那細膩的仿寫實拍攝方式和誇張的虛擬世界形成了強烈的角力。Herman 的多元創作形式彷彿在不停切割社會上一些被遺漏的一角,然後把它們反覆的思考和探究,以一個自身觀點和當代藝術的形式作出回應。他的作品帶給人的感覺是一種外溢於主流的開放藝術(open art),既寫實又超現實,包容着多重意味和觀點,減去了事物本身的局限,而觀眾在反轉視角的引導下,卻又有絕對的主導權在細碎的間隙中探索作品。
非常喜歡他的作品中的圖像部份所帶來強烈的壓迫和不安感,卻同時透過空間中其他物料產生的安撫和柔和所帶來的喘息空間,這些極端的對比不但引導觀者思考,更多的是不斷遞增的重疊性和密集度強調了社會的極化一面(polarisation ,這裏指大眾社會帶來的主流意識導致的極端思想和老化),同時供給和證明了一種藝術上思想養分的存在,繼而引申到社會和大眾及個人之間的關係。而將藝術創作發展成一種養分和可以成為交雜思想是非常重要的,當中所反映出的不單止是藝術家個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和觀點,經過更深層的思想探索和陶冶更是成為和觀者交流的重要一環。很多人也認為藝術是難以「溝通」,而「溝通」不一定是引發共鳴,它可以是質疑、可以是批判、可以是反省,形式是多不勝數,而將這些不相輔的價值觀和經歷連結在一起,已經是一種交流和對話。
不難看出 Herman 意圖利用作品建構的虛擬空間,找尋屬於自身的創作手法和藝術觀念,把一個已千瘡百孔的現實世界重新美化為金玉其外的烏托邦,而社會本來的框架令作品意涵不言而明,成為了藝術家、作品和觀者之間的一個可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而作品上的虛實對比、矛盾撞擊和相沖相斥的呈現,彷彿讓他在這兩個異質世界下所斷裂的隙縫中找尋一種真理,一種甚至乎不存在、非物質、脫離身體限制的想法。而作品上這種在世不居(unworldly)的特性讓人聯想起米蘭昆德拉筆下的思想:「讓他們陶醉的城市景象之美事實上並非是個幻覺,只是在被踐踏、侮辱和嘲弄之後,透過自身的衰敗才隱約可見。」 (引自《無知》)
所以在現有體制(institutions)和權力的角力底下,誰又會願意捅破那層窗戶紙?沒有,不論是畫布上的人,還是觀看畫布的人。
《我着上紅色絲襪就有責任》
聽他說《未完之路》不論在情緒還是靈感上,也是延續了《我着上紅色絲襪就有責任》(2021)的想法,在探索權力間流動的暴力:什麼是權力關係?權力關係中的暴力又是如何?這件作品和《未完之路》的主體基本上相同,透過三幅編輯合成的印刷圖像所組成,而最為不一的在於可見的細節:衣着打扮、環境氛圍、虛構世界中的親密度、角色上的道具、人物面貌、活動痕跡等等。但兩件作品亦同時指向非單一政治性的思考層面,如前文所言,Herman 的作品傾向帶有多角度的開放性問題讓觀者自行參透,這樣具隱喻、批判性的互動創作可謂一針見血,而這件作品更加可見他非常理解對於人和個體的獨特性和身份的標示性。
相信對於很多人而言,性別、身體、絲襪、蕾絲都帶有親密感,以這些物質帶來的肌理、紋理、摺痕皆帶有視覺觸感(haptic visuality),先吸引(或可以理解為邀請)觀者走進作品,繼而反其道而行拋開以上東西的本質。在作品的世界裏,他先模糊了性別空間和身份,然後塑造另一種身份主體,裏面所反映的是一個對秩序有極致追求的獨立社會空間,排隊是一種儀式感、是一種規律。而「無身份狀態」的虛擬身體則不停強調軀體只是一個外在特質,重點在於作品上「物」與「物」之間的關係,他在表象上擴張了大眾對身體可能性的認知,同時亦透過虛擬身體的互動擴展了一些人們內在的權力認知:你可曾想過觀看(縱容)本身已經是一種暴力?
無法單一判斷的隱形界線
連續性(continuity)和身體的可能性在他的創作脈落上也是顯而易見,有跡可尋。Herman 分享了他以前的作品《困》(2018),令人驚喜的是他很早已經探索身體的可能性,可能想突破、了解、尋找自己,或者是一種純粹的自我表達。但在筆者看來,他的作品似乎是帶有一種從他人和藝術中觀察另一個自我的企圖,因為作品中帶有極多的鏡象關係、多視覺的觀賞模式仿佛是一種實驗、觀者和作品之間的對話和連結亦可以產生非單一的解讀和臆測。簡單而言,他巧妙地把作品上的每一個細節變成無定形,無法單一判斷。
作品上所建立的空間是帶有透視性,前文所提及的體制彷彿是一個窗口,直視作品甚至乎會令人對於自身的存在亦充滿不確定感,到底現實是什麼?到底人是不是具備絕對的主導權?可能許多事情只是一條隱形的界線,根本不存在於虛實之間,人只是一個沒有固定形態的「物」,總想窺探無盡的世界,成為無所不知的那一個。
Interview, Text, Photo and Video by Panda C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