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梁洛熙 Giraffe Leung • 一個人的烏托島
梁洛熙 ( Giraffe ) 的創作方式依賴本能與直覺,其風格總是呈現出在生活中吸收的資訊,特別是來自現實的現成與日常物的重組,其創作視角揭示了物料意義的重新詮釋與他的內在表達之間的聯繫。這種從最熟悉的日常生活出發的想法,不停留於表面的代入感,而是逐步走進作品的內核,進而發現其豐富的面向轉化,讓觀者感受到熟悉的視感和未知的想像。他的最新展覽「一個人的烏托島 - Utopia in Solitude」延續了這一風格,以地圖為媒介,構築了一個既植根於現實又超越現實的藝術世界,展現了他對個人記憶與社會變遷的詮釋。
「烏托島」的誕生:從烏托邦到孤島
一系列的地圖創作經歷 2022 至 2025 年間的獨立實驗,亦是 Giraffe 在 2024 年的回溯中與前後續作品建立起的潛在對話。經過兩年時間拼製出「烏托島地圖」,以香港地圖為基底,構築了一個虛構的島嶼世界。他將展覽的核心物料 —— 地圖,撕碎並重組,創造出一件件既熟悉又陌生的作品,隱喻著朋友移民後的離散與重構,試圖回應移民潮帶來的個人與集體情感斷裂 —— 既是一種對個人情感的投射,也是對社會變遷的回應。
將「烏托邦」轉化為「烏托島」,不但是名稱的更動,亦是一種觀念的解構。傳統烏托邦常指向柏拉圖式的理想國,承載完美的社會、政治與法律體系,但他刻意避開這種敘事。「烏托邦對我來說有些壓力。」這壓力或許源於其背後的歷史期待與城邦意象。相較之下,「烏托島」在他的想像中是一個四面環海的孤立空間,純粹而具體,少了複雜的社會規範,成為他卸下壓力後的想像之地。他指「島」的物理性是試圖擺脫時代與文化的束縛,讓這個地方成為一個暫時的理想。
地圖的隱喻與時代的語言
在當今數位時代,紙本地圖已不再是人們的日常必需品,取而代之的是 Google Maps、衛星技術。然而,「地圖本身蘊含邊界、板塊與權力的語言,與我的創作語境高度契合。」Giraffe 選擇地圖,不只是因為其地理功能,更因其隱喻了身份的界限與社會的變動,承載了特定的想像空間。地圖上的公路線、山脈輪廓與沿海邊界,這些既有的痕跡成為作品的起點。與繪畫不同,地圖並非空白畫布,他無法隨心所欲地塗抹色彩或勾勒線條。他將地圖撕開、重組,卻始終受制於其原有的結構,這種「拉扯」、「無法完全主導」自由又很有限制,在受限的框架中找到表達的可能。這種半受控的狀態,讓作品超越單純的視覺呈現,成為成為創作上不可或缺的元素 —— 地圖既是素材,也是對話者,與 Giraffe 的創作意圖相互博弈。而撕碎與重組的過程更將這些痕跡轉化為獨特的藝術語言系統,描繪了語景,展現出他背後的精神層面,以及圖像生成的過程。
現實的濃縮與社會的映照
與其說 Giraffe 的創作是虛構的概念,不如說是現實濃縮後的精華,只是以另一種樣態呈現。他的作品反映社會的某些面向,同時連繫著他的個人記憶。追溯到整個創作概念的起源,原來是深植於 Giraffe 的個人記憶的起點 —— 荃灣,一個因家庭淵源而被視為「第二個家」的地方。他以荃灣為地圖的中心,試圖重構香港18區的地理版圖,最初懷抱明確的規劃,將每個區域安置於預設位置。然而隨著創作展開,地圖上的橙色公路線與沿海線成為限制,打破了原有的秩序感,這些連結不再受他所控,而是隨自然特徵,山脈、公路、海洋等有機生成。作品中,「水成為貫穿全城的意象,遠超飛機的重要性。」他將寬闊的海域設計為城市的動脈,兩側是啟德碼頭與葵涌貨櫃碼頭,呼應香港作為海港城市的進出口角色。在創作與思想不斷互相的對話中,作品更進一步地指向移民故事的重量,那些打包家當、依賴水路離開的記憶,成為了作品的情感支點。18區的打亂與再排列,模糊了現實與想像的界限,呈現出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港。從荃灣出發,他以直覺與情感為導航,勾勒出一段個人與集體歷史交織的創作旅程。
這些地圖創作中最為吸引我的,不得不數作品中佈滿模糊擦除的痕跡,以及其創作過程中所使用的手法。對於重組過程中元素的取捨,Giraffe 直指「什麼都沒剔除,什麼都保留了。」他不願以創作者的權力抹去任何地點或痕跡,而是將自己定位為「調亂位置」。地圖上的每一個元素,無論是街道、山脈還是海岸線都被保留下來,只是換了新的排列方式。「存在的依然存在,不存在的也不會被強行添加。」他通過調亂地圖,既打破了香港的既有秩序,又保留了其完整的本質。他不試圖創造一個虛構的替代現實,而是讓現實的碎片在新的結構中重新呼吸,讓作品超越了單純的地理重構,成為對記憶、身份與變遷的隱喻。
鉛筆的純粹與記錄的本質
整個展覽除了重新拼貼的地圖之外,還有結合了以鉛筆寫生描摹其城市規劃與自然景觀,作品細膩得仿若黑白攝影。Giraffe道出選擇鉛筆並非為了模仿攝影的真實感,而是源於一種深植於個人經驗的創作方式。他想像自己進入作品的世界,手持素描本與鉛筆,彷彿旅行時在樹陰下、街角上即興寫生的習慣延續 —— 短暫停留,迅速記錄,然後離開。而鉛筆則由此成為他是次探索虛構地景、捕捉當下體驗的工具。黑白單色調的採用是他對「記錄」本質的堅持,尤其專注於內在感受的直接傳達。故此,懷舊只是鉛筆創作的自然副產品,放諸現代社會上充斥彩色的影像,單色調顯得獨特,亦帶有時代反差。「鉛筆的價值在於寫生的純粹性,而非與當代對比的符號化表達。」觀者可以通過這些畫面,循著他的視線想像那個世界,而非被色彩或懷舊情緒牽引。
從現實到虛構,從平面到立體。
步入展覽空間的第二層,會發現 Giraffe 刻意將展覽分為兩層截然不同的氛圍:樓下明亮開放,宛如歡迎觀者走進這個「烏托島」,而樓上則光線幽暗,彷彿引人步入另一個更深邃的世界。樓上的作品以「去程與回程」為呈現核心,由橋樑、飛機等元素交織,象徵單向旅途與循環回返。另一樣值得留意的是,這一層的作品的裱裝形式亦進一步深化了這一意圖,他借鑒殖民地時期地圖檔案與博物館展示的風格,將畫面框裱得如同歷史文物。而這種略顯懷舊與復古的元素,其實是他試圖「架空時空」的呈現模式。「對我而言,我觀察當今世代,窺見了社會的某些縮影 —— 個體與群體交織的想像在其中流轉。我希望透過框架,營造一種超脫現代環境的氛圍,將現實的脈絡抽離,開啟一場超越當下的思考。」他指出這一系列的創作無意將地圖錨定於某個具體時代 —— 是 500 年前的香港,還是5000年後的未來?這種模糊性正是其追求的核心,一種脫離現代的束縛,創造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想像空間。
以一幅「城門河」作品為例,他揭示了舊與新交織的創作過程。現實中的城門河帶有中國傳統建築的痕跡,如柱式橋樑,而在作品中,他將其「做舊」,同時融入現代想像。這種處理並非為了混淆時代,而是對現實地景的再詮釋 —— 舊式元素與新視野碰撞,生成似曾相識卻又全然不同的景象,自然流露更多的多重可能性。作品成為時空架空後的開放文本,連接過去與未來,卻又刻意懸浮於當下之外,構築了一個脫離現代語境的場域。
此外,空間還有一件球體的作品,這件作品從展覽下層的平面地圖出發,將其撕成碎片,以一比一重組堆疊為球體,表面卻保留了地圖的平面質感,發掘了平面與立體的界限。Giraffe 藉此分享到整個展覽的創作分為三層,首先是現實地圖的平面再現,其次是平面繪畫模擬立體,最後是碎片構築的球體 —— 一個看似立體、實則由平面構成的悖論形態。反觀這建球體作品,它通過線鋸切割,被刻意塑造出類似地球儀卻又異化的外觀。縫隙與痕跡透露出的粗糙與真實,蘊含對空間與存在的思考。球體內部由地圖碎片層層堆疊,宛如時間與記憶的積累,而其「不上不下」的狀態,被他視為對當下香港的隱喻 —— 一個懸浮於過渡與未定之間的城市。
個體單位的旅程
Giraffe 指每個觀者走進展覧便被視為獨立的「個體單位」,在虛構的島上展開各自的旅程。而烏托島無法承載兩個個體的共同經驗,只能由單一的觀者以自身的生活經歷去填補與詮釋。展覽對個體經驗的聚焦,讓「一個人遊歷」的概念超越了單純的私密性。可見他並未試圖在作品中調和個人與集體的張力,而是將集體記憶解構為無數個體的碎片化體驗。展覽看起來像是他描繪自己與世界的關係,亦同時是每個人與世界的關係。每個觀者帶著自己的故事進入烏托島,卻無法與他人完全共鳴。這種孤獨感並非刻意營造,而是虛構場域的自然結果。
在整個訪談中,Giraffe 坦言創作「烏托島」地圖時並未預設雙重意義,「我最初的創作靈感完全源於直覺,那時我希望透過一些作品,來表達我所觀察到的社會面貌與現象。在創作的過程中,我會把自己比喻為一面鏡子 —— 一面忠實映照出那個社會真貌的鏡子。」他將自己比喻為一面鏡子,映照出香港移民潮與環境變遷下的集體狀態,而非刻意構築一些命題。創作過程中,他以「遊客」身份探索這個虛構之地,將破碎的香港經驗重組為一個多維的幻想世界,融合真實與虛構、過去與現在。展覽中的地圖與繪畫被裱裝成殖民時期檔案,搭配虛構的歷史事件,模糊了現實與想像的界限。作品一方便傳遞出他對當下社會的一些狀態反映,另一方面亦勾起觀者對真實世界與虛幻創作之間的關係與聯想。令人難以忽視的是,這種創作核心所衍生出來的形式,直接扭轉了人們對事物的認識途徑。
「烏托島」並非終極的烏托邦,而是一個開放的容器,承載個人的記憶與投射 —— 將其框定為永恆的理想鄉,以此探索身份、歸屬與失落的交匯處。「烏托島」並非傳統烏托邦的規範化藍圖,而是他對現實的即時回應,承載了個人的迷惘與時代的裂痕 —— 它是一個屬於每個人的孤島,既熟悉又陌生,既是避風港,又是未完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