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陸叔遠 Robert Loh •藝術與生命的交織,一位電影創作者的故事
藝術與生命的交織,一位電影創作者的故事
陸叔遠 Robert Loh 並不是我們熟知的「電影人」,他畢業於美國西北大學(Northwestern University)的廣播電影電視系,過去除了擔任美術指導,並且是一名時裝設計師,為MICHEL RENÉ、Sahara Club、Reno等品牌設計男裝,此外,他還曾擔任ESPRIT亞太地區形象總監,近年更多次舉辦藝術展及擔任策展人。Robert 畢業後並不是立即投身電影業,而《平安夜》是他畢業15年後首部接觸的電影,更一舉獲得第 5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美術指導」榮譽。
對於Robert 而言,美指的工作不僅僅是創造美觀的佈景或者只忠誠於劇本原有的設計,就如意大利導演 Bernardo Bertolucci 所言,美指應該是 Scenariolist,他們不僅僅呈現電影美術、專注於如何實現導演的視覺構想和劇本需要,更多的是可以推動故事發展幫助導演表達故事內容、設計和增強屬於角色的情感,強調故事的敘事性與角色如何糅合,塑造一個屬於劇本的視覺語言。
所以當我們觀看《平安夜》這套電影的時候,Robert 為王小鳳所設計的服飾以及她的住所時,不但呈現了她的角色特性,更將一種藝術美學融入到作品當中,並加以具象化,使整套電影的視覺語言得以昇華,每一個小細節都豐富了故事的推進。而電影中看到的獨特美學同樣反映出 Robert 作為創作者的自我表達,「藝術作品常常是藝術家內心世界的反映。」他以美指的身份無意識地把創作過程視為一種自我探索,故此作品更具深度、人性化與真實性。
香港電影的變遷
說到近年印象尤其深刻的香港電影,Robert 提到陳健朗執導的首部劇情電影《手捲煙》,尤其是張兆康、姚漢文負責的美術設計,非常出眾。在香港,過去10年整個電影業面臨一種「香港電影已死」的說法,產量持續低迷,原因並不來自劇本和創作性,而是投資成本、製作困難、票房收益成為許多新導演當中必須面對的困境。而剛好數天前(13 日)文創產業發展處公布了第八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優勝電影計劃名單,提到今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共收到 71 份合資格的參選申請,而申請數目為歷屆最高。
到底在這個逆境中,即使找到投資基金,導演、劇本和創作團隊如何穩守他們的電影夢?
作為過來人的 Robert 指出電影的核心依然是創作性,「商業考量固然重要,但導演更重要的是着重其思想和作品藝術成份的深度,而香港大部份導演都背着一個非常重的香港包袱。」而他回溯由往至今,香港人可以接觸的西方電影並不少,吸收的養分是充足的,但為何大部份人依然選擇的題材是以香港觀眾視點為主流,變成容易「入口」的作品?「我非常希望香港導演可以跳出框架,拍攝更多另類與具實驗性的電影。」審美和口味是各花入各眼的,Robert 指的並不是香港題材的不妥,而是思考現今香港電影的作品是否可以重新回到以往黃金時代的多元性,不論取材、結構、拍攝和呈現模式,同樣可以具有更廣闊的思維,挑戰更多不一樣的東西。
時裝領域與電影的交集
Robert 過去的藝術經歷一直徘徊在時裝與電影,擔任美術指導數年後,90 年代他決定重新回到時裝行業,前後分別成為荷蘭品牌Mexx 男裝設計總監和 ESPRIT 亞太地區形象總監,聽他分享當其時時裝與藝術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密,而他則透過品牌開發關於環保、社會、文化、教育等相關項目。然而,電影人終究無法逃避電影的召喚。相隔多年後,在 2016 年他首度作為演員身份重新回到電影行業,主演由內地導演楊平道執導的《好友》。「我 70歲生日那天,楊平道打來找我去試鏡他的一套藝術片。」一個機緣巧合,Robert 由幕後變成一個幕前,跑到廣東省西邊的一個深山大霧裏面,拍攝了整整 40天。
郵輪上的故事
因為《好友》的演員經歷,Robert 開始重新思考他與電影之間的關係,「我想拍電影,我想演戲,沒人找我,倒不如我給自己一個機會。」剛好在2020年的時候,他從一個朋友身上得知有一首意大利豪華郵輪將從深圳蛇口開往越南5天,而船上的人是 1500名 LGBTQ,以及 500名他們的父母。Robert 指起初是被這艘船和這班人所吸引,想在上面拍一些有趣的影片,但後來與籌辦人接觸後,得知原來是一班廣州同志親友會所舉辦的活動,是非常正經的。「所以我想認真對待這件事,後來就決定拍一個 experimental film (實驗性電影),一半是採訪 24個不一樣的 LGBTQ,另一半就是劇情形式,《郵輪上的故事》就是這樣來的。」
經過兩個月的籌備時間,最後以 3日半時間、20萬拍攝了整套電影,「我非常慶幸時間雖小,卻完整地拍攝了一套電影。」Robert 笑言電影中每一個鏡頭都是「一take過」的,如此緊湊具挑戰性的真實記錄片,並以一個小投資形式的獨立作品,不得不讓人敬佩,可能這就是之前我們所聊到的香港電影與導演的魄力,以及對創作的熱愛。
捕捉內心的聲音,一部關於自我救贖的作品
這部半記錄、半劇情的作品,它不僅僅是記錄船上的人,虛幻交錯的內容與對話同時反映了Robert 的內心世界。「我扮演,同時記錄着自己作為一名老人上船收集同志的故事。」劇情中有一名年輕人因為長期被2個「心魔」所折磨而想跳海自殺,而 Robert 在電影中所「飾演」的角色是要跳下去救年輕人。「這其實是在敘述我年輕時期所經歷的各種內心掙扎,拯救年輕人的同時也是在拯救我自己。」我們知道很多劇本都是反映着創作者的內心甚至是潛意識,電影中他坐在一張枱上述說着他一生的故事和他的痛苦,整個郵輪的故事正正是影射了 Robert 被壓抑的內在情緒。
而這套電影因為音樂版權的問題從來沒有公映過,直至拍攝後的第三年,一個偶然機會進行了地下播放,「三年後重新觀看這套電影,我才恍然大悟這是一套關於自我救贖、一個 therapy (治療)的作品。」所有集體無意識和心結在這一刻被完全釋放,他透過創作和電影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心靈,獲得了救贖。
電影藝術不僅限於螢幕
說起那一次的地下播放,是在尖沙咀一個地下教堂,而童心未泯的 Robert 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創作機會,「我想試點新東西,就不如玩Interactive cinema (互動電影 )!」第一次的播放,Robert 在台下套了一個黑色袋,飾演着電影中那個心魔,他笑言當其時效果並不好,因為他沒有做行為藝術的膽量。但後來 Mooon Studio 的策劃人 Dani 找他再舉辦一次 Interactive cinema ,這次他籌備了半個小時的演出,並把作品命名為「The Shadow, the Monster, the Clown and the Caterpillar」,同時找來兩個合作夥伴,頌缽靜觀音療師 Paul Yip 葉破和舞者 Vinci Mok 莫穎詩。同樣地這次電影加劇場的藝術作品非常具實驗性,配以4個大屏幕圍繞着觀眾,既沉浸式又具互動性。「在家對着鏡綵排的過程,我不停地流淚,這是一個深刻的 self recognition (自我認識)過程,所有情緒瞬間爆發出來。」
由起初單純想拍一套電影,到拍攝過程中無意識地記錄着真實與自我內在的故事,然後到配合劇場形式的呈現,每一步到是他自我療癒的過程,可能就如他經常提到的Carl Jung(瑞士心理學家)所說的Synchronicity (同步性),這是一種命運的巧合。
必須記錄下來的後記
看到熟悉的攝影方式嗎?這次訪問的照片是來自藝術家賴朗騫的作品。
自從認識 Robert 以來,我便感受到他是一個童心未泯的人。每次見面,他都會述說他腦中各種奇思妙想的創作想法,「我想認識更多的年輕藝術家,我想和他們聊天,我想了解藝術更加多。」基於他這個想法,我決定邀請藝術家賴朗騫加入這次的訪談。那天,Robert 帶我們到了他位於藍地新的工作室,與其說是一場正式的訪問,倒不如把它視為一次互相認識的聚會,我們聽音樂、聊創作、吃着麵包芝士水果雪糕。在聊天的過程中,賴朗騫更送上自己的書籍《瞬間移動》,聚會結束之前,Robert 亦回禮了一段即興表演,是對於藝術、創作與生活之間的內心獨白。我非常感謝Robert 的熱情款待以及賴朗騫的參與,整個過程的重點已經不在於訪問,而是我們真正聚集在一起聊藝術、文化和創作,氣氛甚至輕鬆到有一刻我彷彿以為自己在20年代的巴黎沙龍文化。
我非常感謝 Robert 的熱情款待以及賴朗騫的參與,整個過程的重點已經不在於訪問,而是我們真正聚集在一起聊藝術、文化和創作,氣氛甚至輕鬆到有一刻我彷彿以為自己在20年代的巴黎沙龍文化。
另外特別有感觸的是,平台一直以來的訪問和隨筆,都是希望能夠記錄下我所欣賞的藝術家,以及那些真實感受到的高品質作品和展覽。這一次,我特別渴望讓讀者認識陸叔遠 Robert。
雖然他已經 77 歲,但不要小看他的年齡,他對創作的熱愛和活力遠超過我所接觸過的年輕藝術家。當然,這並不是一個比較,而是我想強調的,對藝術的熱愛和純粹,從來不應該被經驗、學歷或年齡等任何一個因素所衡量,而是出自內心的一份真誠。我和 Robert 的第一次見面中,我們聊了四個小時,他分享了自己過去的經歷,包括讀電影、擔任美術指導、從事時裝設計和擔任形象總監,直到現在,他形容自己為「真正接觸藝術」。他散發出的獨特氣息令人難以忽視。訪問當天,賴朗騫對 Robert 說:「你的眼睛裡面是有光的。」我不會說他是香港唯一或少數特別獨特的人,但他無疑是一位值得我深入了解和記錄的人。